慕云深立于大开的雕花纸窗前,望着静谧的院子,低声道:“瑾言。”
一道黑影从窗外的树上飘了下来,单膝跪地在窗外等候。
慕云深沉默了一瞬,这才缓缓道:“让青雀设计点线索,把伏击事件引到听风阁身上。”
“是。”
他的身影消失得迅速又无声无息。
慕云深慢慢地关上了窗,开始思考饶如卿带着几个人来到这里的目的。
看来,她演那一场落水患病的戏不仅仅是为了逃避婚约。确实,用整整九年的时间装病、还附带赌上了自己的名声,若只是为了这个,未免太得不偿失。
他立于窗前良久,却依然对饶如卿、或者说默许她做出这样举动的饶家想要做些什么毫无头绪。
他手头关于饶家的情报实在是太少了。这不仅仅是因为整个将军府除了多年前皇帝安插的几个(他自以为)忠心的眼线外,被饶嘉善经营得简直如同油淋不进水泼不进的铁桶一般,还因为慕云深始终将自己置于一个保护者的位置,站在将军府的前方并给予其无条件的信任。
直到两眼一抹黑的这一刻,他才发觉,自己因为饶如卿而一厢情愿地忽略了多少本不该忽略的人和事。这种多年来不曾出现过的无法掌控全局的感触让他烦躁起来,也开始不由自主地想着:她现在在哪?又到底在做些什么?
甚至在这烦躁感中他生出了些许恐慌,他从未思考过的一种可能性悄悄地在心中冒出了头——若是她站在自己的对立面,自己又要如何处之?
饶如卿很早就躺上了床。
也不知道是因为吃得太饱还是担忧远在京城承受着高压的父亲,她辗转反侧,虽然非常疲惫却实在是睡不安稳。
她披衣而起,打开精致的花窗,微凉的空气涌入,将她的困意又吹散了几分。
今夜,是满月。
饶如卿忽然特别想家,不仅想念京城中的镇国将军府,想念这辈子的父母兄长,也无比想念另一个时空的亲人友人们。那个世界的时间过去了多久?那儿的自己还活着吗?那儿的月亮又圆不圆,那些自己牵挂着的人们又是否和自己赏的是同一轮满月呢?
虽然饶如卿深刻贯彻落实“既来之则安之”的原则,却不代表她有一时一刻忘记了前一世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人们。
无可抑制的淡淡悲伤涌上心头,饶如卿从床边取来白玉箫,将虚披在肩上的外衣拢拢紧,纵身一跃,脚尖再一点,翻上了盛月楼的屋顶。
上好的琉璃瓦在坐下时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临近三更,附近几乎没有人家还亮着灯,街道更是空旷。饶如卿本还犹疑着,这时忽然就起了点儿恶作剧的扰民心思,取过她心爱的白玉箫,思考了一番,最终吹起了她曾最爱的那首《她说》。
挺适合今夜的,她想。
这些是不是最后一点她曾经在原本那个世界存在过的凭证了?
同样失眠的慕云深怀着想念饶如卿的心情和无法厘清的纷乱思绪,从小院中信步而出。
沿着来时的路缓步而行之时,他听见了若隐若现的箫声。
是他从未听过的曲调。低婉又带着痛楚的忧郁,细碎的音符仿佛在磋磨人心一般。
慕云深循声而去,一曲未毕之时,他已经站在了盛月楼正门下。
微微抬头,他便看见了坐在屋顶之上、正在吹箫的饶如卿。
满月的银辉让一切都显得不真切起来。
就在这朦胧似梦的感触之中,慕云深抚了抚脸上因不曾打算就寝而未曾洗去的易容,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淡淡的懊恼。
旋即,他又低声自嘲地笑了起来。什么时候自己也将这皮囊看得如此之重了?什么时候自己也会与心虚、胆怯这样的词语挂上钩?
“慕云深啊慕云深,你可真是……”他低声喃喃着,箫声也在这时,在最后一个渐弱的悠长音符后停了下来。
饶如卿长长地出了口气,望着似乎触手可及的那轮圆月,迎着淡淡的银色月光,双手枕在脑后,缓缓地躺了下来。琉璃瓦冰凉又光滑的触感让她眯了眯眼,她懒懒地开口了:“慕世子,站那么久了,不如上来坐坐?”
下面没有回应。
饶如卿也不在意,只是仰头看着夜空出神。
下一刻,慕云深从楼底飞身而上,稳稳地落在饶如卿身旁,而后理了理并无丝毫褶皱的衣摆,扬起下袍端坐在了离饶如卿约三尺之处。
“好身手。只是,从未听说过慕世子有如此好的轻功和骑术啊。”
饶如卿依旧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不咸不淡地道。
慕云深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紧接着道:“也从未听说将军府四娘子的病已经好了。”
饶如卿心狠狠跳了一下。偏过头往慕云深处看去,却发现他也在看着她。
虽然易了容,他那双眼睛依然很漂亮,细细看来,原本应当是精致的凤眸形状。狭长眼眸里那对几乎能溶于黑夜的纯正黑眸似乎被月光柔和了眼波,那一汪好似洒满星辰的漆黑深潭深不见底,似乎要将人吸进去一般。
第二次,饶如卿先移开了目光。她羞于承认自己在与他的对视中,再次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屋顶上的人与这夜晚一样陷入了沉默里,静谧中,虽相隔三尺,却因着这寂静的夜和习武之人的敏锐听力,彼此呼吸依然清晰可闻。
要在这里和他谈谈合作的事吗?饶如卿想着。至于他知道自己身份的事……也对,这才应当是慕云深,那个于饶嘉善口中都“深不可测”、把祁王府打造得如同铜墙铁壁一般的厉害人物。
自己都能推测出他的身份,以他的能力,这一路上可能出现过的破绽也足够让他推断出自己的身份了吧。不过无妨,本就要谈合作,最开始自己也没想着隐瞒。
虽说被人道破和自己点出的区别带来的轻微不适依然存在,但算了吧,一开口就能道明自己身份的,又何止慕云深一个呢?上一个这么做的人现在都有本事把她从听风阁本部赶出来了!
啊……是了,还有杀死士这件事没理出头绪,将线索引向谁会比较有利于自己呢……
一股深深的疲倦感涌上心头,在美丽的月色之下,饶如卿有些恍惚地想着,留到明日吧,一切等到明天的太阳升起之后再说吧。慕云深不会这么快离开莱洋,但这样的静谧而惬意地面对一轮满月的夜晚,也不知明日以后还能有多少次。
毕竟她面前的这一条路,自古以来都是以血腥杀戮铺就,真的不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