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来临的时候，慕云深正在这南方带着湿气的刺骨冷风中，热火朝天地对沂州一系列政策进行着大刀阔斧的改革。
皇帝往沂州塞的人已经基本上到任完毕，慕云深留好了沂州各地、包括平昌郡在内的重要位置给他们，自己与饶如卿此前拜访的，以及从上清大本营中选出来的那些人则大多给安排在了看上去不痛不痒的位置上。
表面上，慕云深又向远在京城的皇帝卖了个乖，实际上被他安排来沂州的这些人，个个都早已是慕云深团队中的一份子。多年伴君时的虚与委蛇让他们在沂州重要的位置上也堪当大任，慕云深借皇帝的手又巩固了一把自己在沂州的地位。
此前在沂州各处巡游时，除了拜访各地已有名望的士子外，也“顺带”拜访了那些并未因为简歧之祸受牵连的官员。
这些人在沂州算是少数，其中绝大部分都是持身清正、不愿同流合污，真正选择为民而政的、能办也敢办实事的好官。一圈下来，慕云深虽并未显露出刻意争取的意图，但寥寥数语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对这个初次谋面的空降刺史有了好感。
这样就足够了。慕云深的目的并不是让所有人都站队，一个国家也并不需要所有官员都是将君主放在第一位，在他看来，这些以民为本的人才是现在最难能可贵的存在。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慕云深开启了他的第一轮改革，其中大部分是饶如卿在马车上给他“传教”的内容。虽然主要的人才选拔已经暂时性地结束，但并不代表各个郡县内短期内不会有人事变动，这也正给了慕云深实验的机会。
他在饶如卿的建议之下，从平昌郡入手，首先尝试降低察举制的权重，为每一类官职都准备好了一套考题；同时让左楚白以一个本地富商的名义开设了平昌的第一所私学。
此外，他在已有的基础上，对本地官员考评制度作出了一系列的修改和完善，并且宣布这部此前几乎已经成为花架子的制度重新启用。
其次，虽说律法不能轻易修改，他一介刺史也并无这个权限，但他按照饶如卿给出的方法，暗示各个郡县的官员在司法实务上，有选择时，尽量适用较轻、较不残忍的刑罚，从而慢慢地将残忍的重刑架空。
第二项关于律法的制度，说实在的，并不是很好推行。毕竟就算是在饶如卿之前所处的时代，一个在人们看来罪大恶极的犯人，都有无数普通民众义愤填膺地恨恨要求凌迟。
更不要说这是未能开启民智、更没有受到二十一世纪普世化规则熏陶的异时空古代，巨大部分普通百姓看问题都是以一腔朴素的实质正义思想观作为主导，奉行着“杀人偿命”的准则。
所以，为了安抚民众，在慕云深以强势的手腕要推行这项政策时，饶如卿也让他顺带提醒一下各地官员注意舆论风向，在可控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减少最高级别的几种重刑的施用。
慕云深本就获得了几乎全境官员的支持，在刚柔并济的措施之下，这些改革也推行得较为顺利。
只是，由于在人才选拔方面的举措、尤其是设立私学一项，严重威胁了世家子弟在政治上的地位，其提出时，自然遭到了以宿介之为首的几位世家子弟的激烈反对。
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慕云深对此的态度竟是从未见过的强硬，光是他在聆听他们抱怨时身上散发出的冷肃气息就已经震慑住了大部分人，最后只剩下不死心又十分执拗的宿介之十分坚持地去吃慕云深的闭门羹。
皇帝倒是没怎么在意慕云深正在做的这些事。在他看来，这些小把戏只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表现罢了。而且这些改革在很大一部分上削弱了世家在沂州的影响力，他倒是乐见其成。
私学揭牌那日，饶如卿戴了个黑色的幂篱，与乔装的左楚白一道，站得远远地看那盛况。
因着害怕世家恼羞成怒派人砸场子，慕云深给私学配了许多护卫。今日慕刺史本人“受邀”前来参观、参与揭牌仪式，护卫数自然多了一倍不止，将人潮都挡在了大门之外。
宿介之也在这人潮之中。他心中郁结难平，吃了多次慕云深的闭门羹后，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不仅在他的幕僚团内，也在宿家本家中的话语权正在逐渐丧失。他当然清楚慕云深暂且不动他是为了稳住宿家，但世家与慕云深之间的冲突从未像现如今这般激烈。
他觉得自己原本做着的、关于借助慕云深光复世家地位的梦正在碎裂。
只是他不甘心。他对慕云深的忠诚绝不只来源于他所怀着的、关于世家的目的。抛开家族不谈，他也希望自己能够通过学识得到慕云深的赏识，努力辅佐他，最后出人头地。
他想象不出若是世家与慕云深彻底决裂时，自己应当何去何从，所以他只能选择坚信两者之间尚存在可调和的空间。
面前的私学里，敲敲打打好不热闹，身边的普通百姓议论纷纷，大多带着新奇与赞美的口吻。
这一切都他感到无比烦躁。
目光从那进行中的仪式上挪开，宿介之随意地向四周看了看，忽然就发现了离人群较远的隐蔽处，站在一起的一对正在交谈的男女。
男子……有些眼熟，女子戴着长及膝盖的黑色幂篱，看不清脸。
恰有一阵不是那么温柔的风吹来，将幂篱吹开了一些，露出底下半张白皙而精致的面庞。
宿介之瞳孔一缩——那张脸他不会错认，是那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听风阁阁主，近来与左楚白、慕云深都关系密切的镇国侯小女儿，饶如卿。
他觉得自己忽然就理解了慕云深最近的变化。
他一股脑儿地将慕云深最近所做的这些“不理智”的事，以及变得“不近人情”、“冷酷强硬”的缘由都盖在了这个、与左楚白同流合污的、不知好歹的女子身上。
有了这个源头，他胸中的一切负面情绪也有了发泄口。心中几番形容和描黑下来，饶如卿在他眼中已经成为了一个妖媚惑主、必须除之而后快的反派典范。
